——这是我与从业近30年的女塔吊司机安姐的对话。

早上七点，安姐带着新买的水果和零食来到工地门口。

“安姐来了！”

“早啊安姐！”

“安姐早，一会儿先给我安排啊！”

早到的工人正在收拾器械，看到安姐都热情地打招呼。

不少工人安姐并不熟悉，安姐一边笑着和对方打招呼，一边走到塔吊下面。塔吊大概七十米高，距离在建楼体有点距离，无法借用大楼的施工电梯，只能沿着梯子爬上去。

安姐背好背包，检查完鞋带，开始攀爬。安姐今年49岁，但爬梯的脚步很轻盈。这样的攀爬她已经持续近三十年，每一步都十分熟悉。在距离地面40米左右的地方，安姐靠在防护栏上休息了几分钟，接着一口气爬进驾驶室。安姐之前从不中途休息，直到前年夏天一次攀爬时，她第一次感到无法坚持，从此改成休息一次再爬。“人还是要服老。”

工地已经进入尾声，需要塔吊的地方不多。启动机器后，安姐在对讲机指挥下把等在地面的一份钢筋和几块三合板运到指定位置，早上的工作就基本结束。

安姐拿出洗好的苹果啃了一口，掏出手机刷起短视频。剩下的时间，她只需要等待对讲机的声音。运气好的话，可能对讲机一整天都不会响，熬到七点就可以下班回家。

这份工作并不是一直这么清闲，工地刚开工时，安姐经常八九个小时不停歇地在操纵塔吊，对讲机里源源不断的需求。

“活多又累就算了，对讲机乱糟糟的响一天吵得脑瓜子疼，有些人态度还不好，唧唧歪歪，有时候都想把对讲机砸了。”

虽然偶尔抱怨，但安姐从没砸过对讲机，也没和其他工人发生过争执，每次都能尽可能把大家的运货需求快速解决。在最忙碌的2016、2017年，她曾经两天一晚没从塔吊驾驶室下来，吃住都在上面解决。那两年是安姐收入最多的两年，也是很多朋友开始说她“显老”的两年。

1993年，安姐二十出头，在一家食品厂做面条加工工人，每天工资4元。偶然机会，她听亲戚介绍有家建筑公司在招聘塔吊司机，女人也可以报名，每天工资10块钱。

“这么多钱为什么不去？不就是开车吗，能有多难？”

年轻时的安姐比同龄男孩子还“凶悍”，做事风风火火，第一时间就报名。在工地，看着六层楼高的塔吊外面悬挂着的梯子，安姐有些害怕，但碍于面子只能硬着头皮向上爬。当她站在十几米高的驾驶室俯视整个工地时，安姐发现也没有多么恐怖，反而很有趣。

做了五六天学徒，安姐就开始独立驾驶塔吊运货。“也没多复杂，就是几个按钮，这个是下降，那个是左转，那个是右转，那个是吊起，很快就学会了。那时候也没要求考证什么的，学会了就开工干活。”

从此，女塔吊司机安姐就开始了自己的高空作业生涯。

安姐如今和一家建筑公司签署的劳动合同，但和其他正式员工不同，她的合同更自由，没有五险一金，但收入远超其他员工。

在工地上，安姐也处在工资鄙视链的顶端。在地面干活的大部分男性劳动力，收入都远低于安姐这个坐在驾驶室的女人。但工地上没有人敢质疑安姐的高薪，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敢爬到七十米的高空工作、也不会操纵那台塔吊。更重要的是，他们用的钢筋、水泥、石板，都要指着安姐给运到施工的位置。得罪了安姐，需求可能会被延后，货物放置点可能会偏一点，延后耽误的是工时，偏离需要人力一点点搬运。

“其实他们担心是多余的，我从来没有给别人下过绊子，大家都是来打工的，何必为难别人。”

安姐94年刚入行的时候日薪十块钱，远高于工厂工人的三、四块钱。二十几年来，收入不断上涨。2015年左右涨到150一天，17年涨到170、180，去年又涨到两百多接近300。除了固定薪资，塔吊司机需要频繁加班，每多工作一个小时老板都要额外付一个小时的费用。

由于2015、16年建筑行业的冷清，大批失去工作的塔吊司机转行，加上近年来建筑行业整体人工成本上升，塔吊司机收入跟着水涨船高。

整体算下来，安姐每月的收入能接近一万元。在一二线城市，这个工资水平并不起眼，但在安姐生活的县城，一年十万以上的收入绝对属于高薪阶层。

靠着这份收入，安姐和老公一起在县城买了房子，在农村盖了新院子，也供养两个孩子长大：现在一个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另一个在读高三。

随着年龄增长，安姐曾经考虑过转行，但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收入。在县城，年近五十、没有学历和资源的安姐无论找工作还是做生意，都无法找到稳定月入万元的事业。

“这些年习惯了这个收入水平，要是突然降下来肯定不愿意。现在是想趁身体还行再坚持几年，也没准过两年就退休给女儿带孩子了，这事谁也说不准。”

安姐有个塔吊司机群，里面都是附近几个县的司机，算是她熟悉的司机圈子。上百人的微信群只七八个女司机，其中几个还处在转行边缘。

在传统印象中，工地、司机、塔吊这几个元素凑在一起，聚集的都是一群男性。实际上，安姐这个女塔吊司机，是当地最受欢迎的司机。

“你们总想当然觉得塔吊司机是体力活，其实完全错了。我的工作就是在驾驶室按几个按钮，哪需要什么体力？真要说体力，也就是爬梯子和加班两个还沾点边。”

在安姐看来，塔吊司机的基本要求是胆大心细，做事认真，高端要求则是理解力和调度能力，常人眼中最在意的稳和准反倒是最简单的。

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安姐都会把工地俯瞰一遍，在心里梳理好今天需要调动的物资和位置。对讲机里提出需求时，她能准确理解对方的意图，把东西运到合理的位置。

“以前没有对讲机，全靠人在底下喊，现在有了对讲机也不是万能的，你要动脑子理解对方的意图，不然沟通成本太高了。比如我听到要运钢筋，我就知道大致要运到哪个位置，基本不用指挥。”

安姐看来，除了心细，女司机另一个优势是“胆子小”。谨慎胆小的女司机喜欢按部就班，不敢轻易尝试吊动不确定的货物。以前这个习惯可能会影响施工进度，但如今工地最看重施工安全，这成了老板们最在意的品质。

“老板天天跟塔吊司机说，干慢点没事，不能干就别干，千万别出事。因为现在施工安全都是大事，一出事整个工地都完了，老板和他的领导也都完了。”

虽然女性更受欢迎，但需要经历的考验并不少。其中第一条就是如厕。

安姐刚工作时还是个没结婚的小女孩，害羞的她不愿意在塔吊驾驶室上厕所，每次都是憋到下班再去，这个习惯的代价就是一身疾病。如今，安姐会和其他司机一样在驾驶室就地解决。

另一个难以忍耐的是高温。安姐现在工作的驾驶室没安装空调，只有一个电扇，以前什么都没有。七十米高空中的玻璃房间，在夏天太阳持续照射下温度能超过40度，而夏天往往是工地施工的高峰期，熬过这段日子成了最难的考验。

“哪一行都不容易，这些东西都还好。主要是很多女人接受不了这个行业，觉得在全都是大老爷们的地方上班不好。其实有啥不好，都是靠劳动挣钱，我还挣得更多。”

2012年，正在工地干活的安姐接到一个同行朋友电话，电话里对方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安慰了朋友许久，安姐才听明白发生了什么。

当时正值建筑行业冷清的时期，很多塔吊司机转行、塔吊停开。当时一家新开的工地找到朋友和另一个外地来的司机，为他们准备了两台很久没用的塔吊。

难得找到一份工作，朋友欣然前往，并没有对塔吊停用太过在意，当时大部分塔吊都处于停工状态。那天上班没多久，朋友就看见旁边的塔吊开始摇晃，然后开始倾斜，倒在离他塔吊只有五六米的地方。如果再偏一点刮到他的塔吊，那两辆塔吊肯定会一起倒塌，坐在几十米高驾驶室中的司机没有一丝生还可能。

朋友第一时间关了塔吊，爬下楼梯径直回家，连请假都没顾得上。

安姐说，类似的事故她从业三十年里听过一些。原因并不复杂，塔吊年久失修生锈腐蚀，驾驶员初生牛犊不知循序渐进，强行吊起重物，如果再加上一阵大风，事故就出现了。

“那次其实运气相当好，既没有带倒旁边的塔吊，也没有砸到下面的工人。就是可怜那个司机了，年纪轻轻的，哎。”

安姐自己也遇到过一次事故，运送的货物撞坏高压线。安姐那天在运一捆钢管，半程突然停电，同时又刮起大风。钢管在天上摇晃时，撞到了附近的高压线。

安姐驾驶室脚下是个塑料垫，她猜想应该是绝缘体，就站在上面一动不动。工地上其他人也非常紧张，在对讲机里喊话让她不要动。

一番检查后发现虚惊一场，塔吊没有连上电。安姐后来才知道，如果真的通电了，脚底下那点塑料根本不起作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工地旁边能有高压线，就记得这事第二天工地就停了，质检站、电力局都来了，说是要整改。”

安姐并不认为自己从事的是高危行业，在她从业几十年里，事故发生的并不多。“开车天天出多少事故，运动员天天出多少事故？自己心里绷紧那根弦就好，小心谨慎，规规矩矩，就不会出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