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拥挤喧闹的弄堂,穿旗袍烫短发戴着大珍珠耳环的女子,唇边嫣然浅笑,眉宇间淡淡的忧伤,依门而立的卓约风姿,优雅寂寞的芭蕉扇,瑟瑟的胡琴,咿呀的留声机,霉腐的岁月,似水的流年。。。。这是我们关于张爱玲的猜想。
要写张爱玲,才发现她是一个叫我无法下笔的作家,历来关于她的评论和研究都很多,但我始终觉得,他们和我,都触碰不到她。
张爱玲的散文,显得清晰和直接一些,我在其中看见的,是一个世俗的张爱玲,她看透生活,却对日常生活的细节并不厌恶。而她的小说是隐晦的,所以,我更喜欢张爱玲的小说。始终觉得她锋利决绝的写作姿态、她对仓促时代已在破坏中的预测、她在苍凉却华丽的末世视野、她“生命是一裘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的感喟,表现在小说中更富含深意。
张爱玲的小说,每一段文字都放射出冷艳哀绝的光,她不用浓墨重彩,却形神毕具地刻画出动荡时代里一个个以不同生活方式生活而流离失所的灵魂。她的锋芒半敛半露,人潮涌动中,大部分主人翁如同在庸俗黯淡的成人世界里独舞——像是醒着的人,可是又游走于现实日复一日、日积月累的死寂中无法自拔;她时而犀利,时而黯败,热闹、拥挤、亲热、陌生都充塞在文字之间,当虚假的繁华褪尽,所有的主题都指向悲观和虚无,让人触目惊心,让人分不清真实和幻想,也分不清她是雅是俗。
就像宋明炜在《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里写的:“我在观望另一个人的生命。。。。这样一种观望,其实是需要把整个生命都投入进去的,面对着另外一个人的生命,去观望、沉思,最后遇到的还是自己的心灵,最终面对的还是自己的生命。”读张爱玲的小说好像不仅仅是读别人的故事,我们从那些跳跃的背景、交杂的语言中找到自己,从深刻的心理洞察、反复的生活细节、荒凉的文字底色中窥见自我自己所体味过的人生及人性的悲哀。
最痴迷她的那一段时间里,我有种沉迷而无法挣脱的感觉,那些恩恩怨怨、醉生梦死,明知道只是故事,却还是飞蛾扑火般沉沦。她用犀利、爽亮、细碎的语言告诉我们——面对自私的人性,感情永远是奢侈品,爱情不过是幻想。她将人与人的距离刻画地入木三分,如费勇所说:“她笔下的人心总是那么寒冷、荒凉,一颗一颗的心是迷失的,是孤单的,在自己家里,也永远有着异乡人的凄楚。”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敷衍着,人的灵性和活力都在固执的自私和寂寞中一点点耗尽。
张爱玲,几乎霸道地毁了我们对生活的一切幻想,单调乏味的生活、渐行渐远的善和美、寂寞而又不甘寂寞的男男女女、显性的怒骂和隐性的忧伤,就像一张网,将故事里和故事外的人捆缚其中,而作者,站在高处,冷冷地看着,一抹笑意在唇边漾开。。。。
张爱玲是超脱于时代的,从她写作的题材来看,她写的多是一些男女之情,可男人女人只是一种载体,作者通过他们影射的却是人生。她是站在人性的高度去思索问题,每一篇作品,每一个人物都是以“苍凉的手势” 而结束。王安忆说张爱玲凭着一个天才女性的直觉把人生这个东西看透了,因此而虚无,但她用一些琐碎化解了这种虚无,她在虚无的边缘把自己打捞上来。在此,她的虚无与世俗,互为关照。默合、援手。造就了她最好的小说。
文字里的张爱玲就是葛微龙。是流苏、是七巧、是霓喜。。。都是寻找实惠乐趣的人,在看似兴致勃勃的生活态度里把心一点一点冷下去。而现实中的张爱玲是安静而冷淡的,她的生活淡寡甚至清冽。她和文字里那些女人一样悲伤流离,她又比她们多了深刻和犀利——不是处事,而是处世。她似乎洞察一切却又包容一切,对那些虚的假的丑的恶的,只写给你看,然后一笑而过——一种彻底的残忍。 她的确是“四十年代上海滩废墟上盛开的罂粟花”,茕茕地开着,把忧伤和优雅隐藏在骨子里——这便是张爱玲的风情。在感情生涯中,也许没有一个人曾真正解读过她,她是极美的,可是她的美和聪明羞辱了男人的虚荣心,对于他们,她是一个让人不安的女人,没有人能够承担。可人们仍然觉得她有可探查的涟漪——她生长在父亲吸鸦片、讨小老婆和母亲留学法国学艺术的双重家庭背景下,一生漂泊,屡遭磨难(成名于上海、逃难到香港、挣扎在美国),经历了胡兰成、赖雅两次不甚成功的婚姻,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和才情后黯然离世。于是各种以张爱玲为题材的说法和传言层出不穷,人们肆意渲染。可惜的是她没有留下任何一本自传,以至身后任人猜度。
也许这也不是什么太坏的事,用张爱玲自己的话:“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她被世人了解和曲解,毕竟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张爱玲热”,这对客死异乡的作家算是一种告慰吧。可这结局也不过是虚空,张爱玲的故事中早已算准,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
很多人拿张爱玲和鲁迅比,在当时,鲁迅是“呐喊”,张爱玲是“流言”;在后世,鲁迅成“野草”,张爱玲是“传奇”。这表明人们已经跳出“张爱玲写得不过是些男女之情,不过是言情小说”那种虚妄的评价,但是和“传奇”相比,我更愿意把她看作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夭折胎儿的母亲,这样,也许她和我们的关系应该更近一点吧。
最喜欢《浮花浪蕊》里面那一句:漂泊流落的恐怖关在门外了,咫尺天涯,很远很渺茫。在张爱玲的笔下,在那个并不遥远的时代里,人如同笼子里的困兽,做着无谓的挣扎,转瞬已隔世。人们在生命的转盘中互相倾轧,面对遥远的人心,面对繁复的人生 ,爱与情感都只是传说,推开窗,原来一切都是个浮泛的谎言——生活欺骗了我们——我们又戏弄了生活。
浮生若梦,做好人不难,做真人难!